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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罗洛梅·埃斯特巴·穆立罗《埃斯克利亚的清静受胎》 206×144cm 油画
 
痴情爸爸和他的家庭之愛
 
读周国平《宝贝宝贝》
 
萧瀚
 

“一个普通的父亲,爱他的一个普通的女儿,这是我写这本书的全部理由。”

“爱,这一个理由已经足够。”(页6)

这是周国平先生新作《宝贝宝贝》(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一版)的开场白。

13年前,周国平先生以《妞妞》一书低泣生离死别的亲情,那时候我读《妞妞》就有些疑惑,如此深悲剧创何以能细细写下?后来,随着自己的写作,逐渐明白,这是一个伤心欲绝的父亲舔伤疗伤的唯一办法。

今天周先生则以《宝贝,宝贝》欢歌天伦之愛,却又给了我另一种疑惑。早在去年夏天,我就得知周国平先生正在写一部以他女儿啾啾为主角的书,当时我略表担心:孩子还这么小就置于社会的聚光灯之下,合适吗?我已经记不起周先生怎么跟我解释的,总之,当时他没有说服我。

就是现在一字不拉地读完这部以啾啾为主角的《宝贝宝贝》,说实话,上述疑虑也并未全消,虽然明知这种疑虑似无必要——因为这本书的内容或许就已经提供了无需过虑的足够证据。

不必过虑是因为《宝贝宝贝》展示了啾啾幼儿时期各个方面的绝大部分面貌,更为重要的是它也展示了周先生自身及其整个家庭面对环境时的一种独特能力。除此之外,这部书于教育学的价值尤值得为之一书,虽然于我是因有所感而下笔。

博尔赫斯曾说过:“倘若我们属于西方文明,那么不论我们的血统起过什么变化,我们所有人都是希腊人和犹太人。”博尔赫斯的这一说法,并不是将人赋予一个国界的概念,而是表达一种真正的具有自由精神的人的概念。以研究尼采而步入哲学圣殿的周先生,无疑是希腊人和犹太人,啾啾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是幸运的。一定程度上说,《宝贝宝贝》一书展示的正是周先生如何把一个人培养成“希腊人”和“犹太人”。

对于经典的中国式教育,无论是古代的,还是现当代的,我一直都很反感。我自己的父母在教育方面,虽然可以说与绝大多数中国家庭算是差别很大了,依然留有少量的中国式遗毒。

鲁迅先生说:“中国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负教他的责任。虽然‘人口众多’这一句话,很可以闭了眼睛自负,然而这许多人口,便只在尘土中辗转,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这一状况,在当代中国也没有太大改观。

在《宝贝宝贝》一书里,读者完全看不到通常中国家庭里最常见的各种现象:只会动物性的溺愛,不会引导和帮助性地关愛;父母对孩子是绝对权威、不容置疑;动辄训斥孩子;根本不顾及孩子的想法;几乎对孩子的心灵世界一无所知;动辄道德说教;动辄体罚;动辄要孩子学这学那,要出人头地,要望子成龙,要光宗耀祖;动辄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动辄要孩子孝顺自己……

可以毫不客气地说,没有多少中国家庭懂得何为自由,何为平等,何为民主,何为真正的愛,何为尊重人性、了解人性……须知自由也好、民主也罢,说穿了得是我们的生活本身,这不是什么大话空话,而是由无数具体些微的细节构成的实实在在的日常生活。

周先生夫妇,在孩子甫一出生,就给了孩子作为一个人的愛,从孩子出生,周先生就做孩子的“秘书”,把孩子每天的生活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下来——这记录本身也是父愛的一部分。书中使用了第一手资料,基本上是啾啾从出生到6岁前的日常生活记录(不说别的,仅就这一点在国内幼教方面的著述中就已具有独一无二的价值),这饱含了周先生的儿童教育理念:“一种倾注全部感情的关心、爱护、鼓励、欣赏、理解和尊重。只要是这样,就怎么爱也不过分,怎么爱也不会把孩子宠坏。”(页382)

周先生用最真实的材料验证着他的幼教“朋友论”:“我和啾啾的关系,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一开始是她的一个称职的大玩伴,然后是她眼中一个很会逗乐的憨豆先生,最后则逐渐成为一个可以在一起聊天和谈心的大朋友。随着她心智日益成熟,目光日趋敏锐,经常对我发表独立见解和尖锐批评,我还悄悄给自己安排了一个身份,就是做她的学生,虚心向她学习。”(页304)

“我始终认为,做孩子的朋友,孩子也肯把自己当作朋友,乃是做父母的最高境界。”(页365)

“在婴儿期,父母和孩子的关系如同成年兽和幼兽,生物性因素占据着优势。随着孩子逐渐长大,……亲子关系中的精神性因素也应该逐渐扩大,占据主导地位。”(页365)

“倘若没有父母的自觉,亲子关系就永远不可能具备精神性品格,会始终停留在动物性溺爱的水平上。判断是否具备精神性品格,一个恰当的标志是看父母和孩子之间是否逐渐形成了一种朋友式的关系。”(页365)

周先生极为重视父母面对孩子的两个态度:“朋友式的关系有两个显著特征,一是独立,二是平等。”(页365)

在谈及独立时,周先生说父母通过对孩子的尊重让孩子明白自己是一个独立的灵魂,双方因此而互相尊重;谈及平等时,他说不要对孩子横加干涉,要商量,孩子到一定年龄,父母的事也可以让孩子参与;与孩子要交流沟通,进入其内心世界,在孩子自愿基础上,帮助孩子分担忧愁。

周先生尤其强调:“我要强调灵魂的概念,有些父母是没有这个概念的,从不把自己视为一个灵魂,因而也不可能把孩子视为一个灵魂。这样的父母往往把孩子视为一个宠物,甚至视为一个实施自己的庸俗抱负的工具,其结果恰恰是扼杀了孩子的独立人格,使孩子成为灵魂萎缩的不完整的人。”(页365)

人性原本丰富,每个儿童也都有丰富的天性,他们天然纯真,天然有尊严感,天然有独立倾向……天然地拥有人类千百年来推崇的种种美德,即使他们如书中所谈及的也会有独占欲、嫉妒、虚荣心、攻击性、撒谎、情绪化、蛮横不讲理……。当他们表现出上述种种行为时,做父母的到底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不得不说,周先生夫妇是非常好的儿童心理学家,每遇到上述情形,他们总是以鼓励的态度赞美那些正面的人性,而以理解和尊重的态度尽力消除孩子发展不良人性的土壤,这是极为高明的做法。

例如,书中说到一件事,啾啾“撒谎”。周先生说:

“…她的谎话是被大人的态度或‘道理’逼出来的。因此,责任在大人,是大人不体察孩子的心理,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孩子了。…对于孩子的撒谎,一定要在理解孩子心理的基础上加以体察。我特别要强调,幼儿的撒谎基本上是一种心理现象,是对特定情境的正常反应,不必大惊小怪。对幼儿的撒谎作道德判断,视为道德品质的问题,是对幼儿心理的无知,真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页115)

周先生对孩子的一举一动观察之细腻,实在是令人佩服,而在此基础上的耐心与痴情的父愛才真正令人动容。有了细致的观察,孩子的言行举止就会在父亲关愛的视线之内,不至于被埋没被漠视,例如书中涉及这样一件事:

“啾啾五岁两个月,一天早饭时,她突然自语似地问:‘在另一个地方会不会有另一个我呢?’”(页146)

我相信许多人小时候都曾有过这样的想法,至少我就有过。可是并没有多少人会有周先生这样的父亲把这些记录下来。

有了这些记录,再加父母独特的洞察力,就会有特殊的结果。例如,在周先生家里,没有通常中国人最容易发生的“谈死色变”禁忌,死亡话题在周先生家是大人孩子公开讨论的常见话题(书中多处涉及,不引述了),对死亡问题的思考毫无疑问是两希文明的起点,这岂不正是典型的“希腊人”、“犹太人”习惯?

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正是家庭给予的无论生活还是精神无微不至的愛,才有孩子种种令人惊讶的优秀言行。尤其是父母自身的言行举止是孩子最好的榜样,身教永远高于言传。曾有人问我怎样才能培养孩子愛读书的习惯,我反问:“你愛读书吗?”他默然。父母自己不愛读书,强逼孩子愛读书岂非枉然?

由于篇幅的原因,我不可能大量引述书中关于啾啾以及周先生一家人的种种有趣和可亲感人的事迹,因为这样的内容全书随处可见可感——正如书中提到的我和啾啾的故事(页231,我自己也曾在《周国平先生》一文中有过详细记录),我的这种亲历感和阅读本书获得的感受是吻合的。

许多国家都有各种各样幼教杰作,意大利有阿米契斯《愛的教育》,日本有黑柳彻子的《窗边的小豆豆》,而中国似乎一直缺乏类似作品,周先生这部书或许在一定意义上将填补这一空白。

周先生是一位痴情的父亲,这么厚的一本书,讲了那么多精彩的幼教理念,但绝无教条,绝无中国式教科书般的乏味和刻板。相反,整部书中,童趣俯拾皆是,到处都是孩子天生诗人、天生哲学家的智慧(别小看了这些智慧,它们是濯涤庸俗世界的清凉之水),到处都是大人孩子们的欢歌笑谈、幽默隽语,哪怕不谈任何教育学价值,不谈任何幼教理念,仅仅从可读性角度看,这也是一部极有趣的书。

编辑在书封面上印的“说愛的教育,写精神史诗。”只说对了一半,周先生以大量具体的细节把上述各种理念化为生活本身,以真实的生活本身诠释着愛的教育。至于精神史诗,周先生自己本人就没这想法。我也认为不必做任何刻意拔高的评价,正如周先生自己一再声称的,这部书所记录的是一个普通家庭的普通的愛的故事,惟其平凡、惟其普通才引人共鸣,引人思索,也才给人触及心灵的震动。

“本书献给——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一切正在和将要做父母的男人和女人/一切在欢乐和寂寞中成长的孩子”

这是周先生原本用于扉页的题献,不知何故后来被修改了,我想这一题献本身就至少部分地表明了这部书的价值。

如果说读《妞妞》的人潸然泪下是因为读者共感到了作者愛之无力的痛,那么《宝贝宝贝》却因其散发的愛之欢乐而同样令我愿意闪着泪花捧读。

2010年1月24日於追遠堂
附录:啾啾语录:

▲妈妈,你小时候不认识爸爸吧?爸爸也不认识你吧?有一天,你见到了爸爸,说:“哈,你不是啾啾的爸爸吗?”爸爸也说:“哈,你不是啾啾的妈妈吗?”你们就认识了。

▲妈妈,要是你生的是*笑笑怎么办?为什么正巧生的是我?

▲有时我老觉得自己在做梦。会不会一直在做梦,还没有醒来呢?

▲我想做彩虹也没有什么坏处。我会有许多朋友,太阳、月亮、星星、云、天空都是我的朋友。

▲妈妈,我是谱子,你来唱我吧。

▲我吃过雪,是天上的味儿。云的味儿,太阳的味儿,月亮的味儿。因为月亮的味儿多,所以雪是冷的。

▲北京生病了,到处都挖,它疼,都流眼泪了。

▲蚊子在灯上,飞走了,停在镜子上,在臭美呢,原来是个女蚊子。

▲我长大了不工作,从爸爸妈妈那里拿一点钱,去买许多东西,再卖掉,这样就有更多的钱了。然后,我就给爸爸和妈妈买许多礼物,买一棵圣诞树,把礼物挂在上面。给爸爸买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给妈妈买一个雪橇。还买许多糖果,挂在天花板上,下糖果雨……

▲时间是一阵一阵过去的。比方说,我刚才说的话,刚才还在,现在已经没有了,我想留下它,但留不下来了,想找也找不回来了。这就是时间。

▲你老了以后,在另一个地方会生出一个人,和你长得不一样,但那其实是你。

▲世界的外面是什么?世界的一辈子有多长?第一个人是从哪儿来的?……

▲苏格拉底说:“我知道我一无所知。”“一无所知”就是什么也不知道,那他怎么知道他一无所知了?

▲每一个世界都是矛盾的。有语言就有矛盾。你要解释一个词,就要用别的词来解释它,可是,别的词又需要解释,你又要用别的词来解释,永远没个完。你可以做手势,但你的手势也需要解释,你可以画画,但你的画也需要解释,情况都还是一样。

▲人一开始谁也不认识,只认识自己。

▲人不是最聪明的动物,不贪婪的动物才是。

▲天下无人不糊涂。

▲人就是要自信,不自信的话,你的生活该怎么样过呀。不过,也应该有一点自卑,这样就公平了。

▲我和你不一样,自己是自己,外表是外表,快乐是快乐,就像有许多篮子,不会混起来的。

▲我总觉得深处还有一个脑子,和外面这个脑子想的不一样。

▲要是耳朵像眼睛一样能关上就好了。

▲妈妈是百合,我是黄玫瑰。爸爸是一棵苹果树,又大又高又粗,长满苹果,永远这样。

▲我长大了,不管长到多大,也还是要跟爸爸妈妈住在一起。有的小孩长大以后,就自己买个家了。我长大以后,就不买自己的家。

▲等到我长大了,爸爸妈妈老了,我带你们去商场买东西,对你们好。我长大了会是个小美人,小美人带着你们去买老人穿的好看的衣服,漂亮的鞋子,不给你们穿那种难看的黑鞋子。我还带你们去玩,冬天的时候,你们坐在冰撬的小板凳上,我划着走,特别好玩,你们会说:有啾啾这个女儿可真好呀!

▲你们死了,我不让火葬,让土葬。我把你们埋在一起,这样你们还可以相亲相爱。我死了也和你们埋在一起,还是你们的小贝贝,不过那时候我已经是九十九岁的老太太了。

▲她正和同伴疯玩,我企图加入,说:“我来当你们的大王。”她说:“你当不了大王。”我问:“我能当什么?”她狡黠一笑,答:“你什么也当不了,你就当你的著名作家周国平吧!”言毕,把我撂在一旁,继续与同伴疯玩。我灰溜溜回到书房,坐在电脑前,感到无比自卑,一个字也敲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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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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