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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经历
 
矫情、虚荣及其他
 
萧瀚
 

一位十几年交情的好朋友,昨晚聚会时很认真地说我是个矫情的人。

这话他以前就说过,而且不止一次,酒前酒后都说过,只是以前我没太在意,这次有点在意了——如郑永流教授自嘲反应慢讲的故事,恐龙被打了一拳,两年后感觉到了:“痛”。

看来,我确实需要自省一下:我是不是个矫情的人。——是的,有读者会嘀咕:这么反省本身也挺矫情。这是所有动机论的必然结果,暂且按下不表。

20多年前,那时候我还不到20岁,有次父亲偷偷跟母亲说:“儿子志大才疏。”这话恰好被我听见,从此一直记在心里,记在心里不是因为“怀恨在心”——父亲是这世界上最理解我的人,毫无疑问更重要的事实是他也了解我。他的这句评语很重,也很重要,我完全承认:志是否大暂且不论,才疏确是可以肯定的。

比20多年前更早的小时候,父亲还跟人说过我的智力不如我弟弟,这点我还是承认,弟弟远比我聪明,这是我们全家都一致的看法。别的不说,考北大研究生考了四年,就很说明问题。一位好友曾跟我说起,有学生问她:“为什么萧老师考北大考了四年?”她大笑,回答说:“笨呗。”这符合实情,她的回答也很诚实。正如师妹金锦萍曾问我:“你不考博士是不是因为英语太难考不上?”还真是这么回事——至少起初肯定是这样的,虽然后来对学位没兴趣了也是实情。那时候北大考博的英语难得变态,令人闻之生畏,而我一来是个怕苦怕累之人——喜欢读书向来只是因为兴趣、因为要解决自己心中一些问题,二来也不觉得有多大必要把时间花在学习非正常的变态英语上。

我确实挺笨,太太也常说:“你不是那种才华横溢的人。”我们都见过很多真正才华横溢的人,我的这点根本算不上什么才,只能算是中人之资。刚谈恋愛的时候,我跟太太说:“以后时间久了,你会发现我周围那些朋友们的智商都比我高。”没多久,这预言就应验了,太太根据她自己的观察,完全认同我的看法,当然她不会因此嫌弃我什么。

回忆往事,提起今事,当然不是仅仅为了证明自己很笨——而是说,一个笨人被视为一个矫情的人,这笨和矫情的观感之间是否存在关联?

答案是,存在关联。

回到小时候。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发现我是个虚荣心很强的人,我也知道自己一生都要跟这虚荣心作斗争。托尔斯泰曾在日记里说,他有三大敌人:虚荣、情欲、赌博,而他沮丧地认为,虚荣是最难对付的头号敌人。托尔斯泰的成就,我花几辈子也不可能达到,但他的敌人,赌博除外,差不多也是我的敌人。

我不知道周围朋友们的虚荣心有没有,也不知道如果有,会有多强烈。但我自己,我是知道的,一直以来就有很强的虚荣心,只是成年之后,明白虚荣心是人性中极常见的东西——或许从来不曾存在过完全没有虚荣心的人。人可以做的,不是把脑袋埋进沙发垫否认虚荣心的存在,而是将它转化为一种荣誉感——正如西班牙诺奖科学家卡哈尔在《致青年学者》一书中说到的,荣誉感是学者治学能否有成就很重要的心理基础。不止他一个人——罗素在《权力论》里一开篇也谈到追求荣誉是人类权力欲的源头之一。人类的智者们在长达数千年的时间里,都意识到荣誉感对于成就一个人是多么重要,而错误的荣誉感会带来怎样的严重后果。

要把虚荣心转化为荣誉感,换个通俗点的说法,就是把面子转化为尊严。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于我这样智力平平的人来说更是如此。要做到将虚荣心转发为荣誉感,既需要生活本身的实践、试错、体认、自省、改进乃至改正,需要较好的慎独诚心,还需要缜密的思维能力、洞察力等属于智力范畴的能力。

父亲以及可见的少数令人佩服的长者的榜样(说实话值得成为榜样的长者为数并不多),外国传记中那些人格高贵的杰出优异之士的书本影响,还有阅读其他思想性著作所获得的体悟与具体的生活实践……从十几岁时开始,智力平平的我——一个挺笨的人,依靠这些有意识地锻炼自己,以此走向人生与社会,以此省察自己的人生。在这过程中,姿势可笑——也许这就是别人看到的矫情吧(甚至这么说本身就很“矫情”),几不可免。以前如此,将来也会如此,因为这是一生之事,而非一时之事。人们常说,不做事的才不会出错,其实,做事如此,人格修炼意义上的做人也是如此。

在一个不习惯公共表达、公开表达、公开讨论公共问题的国度,任何参与公共问题讨论的行动,都可能会得到做秀、出风头、想出名、矫情之类的评价。写时评十多年,对这些诛心之论我早已习惯,陌生人诛心,我能习惯,认识的人这么评价,也无所谓。因为“矫情”之类的推断是一个动机黑洞,被评价人无从自辩,也无须自辩——自辩至少不够骄傲。被评价者唯一可做的是两件事:第一,无视它,或第二,想一想,是不是真的。太太曾告诉我,在认识我之前,并不知道我在2008年的“杨帆门事件”的表现是不是做秀——谁能知道我是不是做秀呢?只有我自己知道。不过,中国上帝太多,所以都知道别人做秀。其实那次事件之后,我反省自己的言行确实存在“反应过度”、“太把自己当回事”等问题(详见《一点小事》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5a2c1601009lrb.html)而“反应过度”、“太把自己当回事”这两个问题,以国人通常评判事情的习惯,几乎必然要看成是“做秀”或“矫情”的。

这种“反应过度”、“太把自己当回事”的现象,其实不仅仅是在那次事件中,也在更多的情况下更多的事情中发生。“反应过度”是因为笨,因为处理问题太没经验,而“太把自己当回事”就是通常人们所谓的“太自恋”(人都是自恋的,这是人之为人的起点,但过度了就显得可笑甚至可厌)则是因为蠢,因为虚荣心太强,是没能将虚荣心有效地转化为荣誉感所致。

别人是不是矫情,通常我是没有能力判断的,因为这很难,而且琢磨它至少于我价值不大,陌生人这样评价我,我无须在意,但如果熟人这样评价我,至少值得重视,甚至应该是一件严肃的事——因为他一定在日常生活的交往中见识过我很多细节,让他觉得我是个矫情的人。

已经说过,一切动机论的评价,被评价者都无从自辩,也无须自辩,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儒家伦理观和康德伦理学都奉行一种动机论、义务论、德性论的伦理观念,儒家性善论伦理观以成王成圣为目标,否认人的有限性,否认人性中的幽暗,而其性恶论伦理观则以研究治术为鹄的,将道德彻底手段化(社会的手段而非成就个体人的手段),从而沦为道德上自律难、他律苛的伪君子伦理实践;而康德伦理学,则奠基于自由意志,洞察人性之光明与幽暗,承认人的有限性,也重视人的无限性,以有限性宽容他人,宽容自己的同时,并以“绝对命令”提升自己,从而铸就理性自我救赎、无外力救赎这近乎“贵族宗教”的最彪悍伦理学。

少年时就开始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人生有些“应当”之事,是非做不可的,后来明白那叫“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经历”。在这个除了家庭,几乎整个社会都是逆向人格教育的国度里,我跌跌撞撞,以迷惘和可笑的踉跄姿态行走,除去无知的少年时代,已近30年。走在前方未来的路上,我会争取走得好看一点,尽可能不惹人笑话、惹人讨厌,但我没有能力担保自己的姿势会不难看,也没有能力打包票从此不再可笑甚至可厌。孔子所谓“四十不惑”,以终极意义而言是吹牛,人只要还活着,就不可能无惑,真理是无止境的;更不可能不犯错误,因为人格提升也是无限的,所谓“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是自欺欺人、自命圣人的狂妄。

人不是天使,更不是上帝,永远不可能达到完美无瑕的彼岸。唯有在自省中不断求索,历练人格,从而更新自我,才有可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有资格说:

“我尽力了。”

 
2011年1月18日於追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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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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