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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先生的老照片:“我与地坛”
 
祝福铁生
 
萧瀚
 

很久以前,做过一个梦:

天色阴沉、寒冷,没有阳光,北京朝阳北路上,水碓子铁生家小区外面,两棵高大的杨树,电线杆,公交车、稀疏寥落的行人,空旷的道路,铁生没有出现,只有一个关于他的意念。

……

如果不是这件事,我早已忘了这个梦。

2010年12月31日——去年的最后一天,早晨,还在酣睡中就接到好友张辉电话,语气焦急而沮丧:

“萧瀚,知道你还在睡,但不得不吵醒你……铁生走了……”

接下来,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我的第一反应“怎么会……?”继而震醒后反倒淡然,铁生终于可以休息了,替他高兴。

难过只是为我们自己,为铁生的至亲好友,我们失去了一个这么好的朋友。

我甚至也没给陈希米(史先生的太太)去电话,只发了个短信,内容也不是安慰,甚至根本没有提到铁生的离去。希米和铁生一样,他们身上都有种不可以普通尘世常理待之的人格特性,现在这个时候,我更希望希米休息好,她已经累了太久。

就在几天前,我还跟太太说过几天去看铁生和希米,好久不见,想念他们了——其实平时就很想经常去看他们,但铁生生前,一周透析就得做三回,拿他自己的玩笑话说:“一周上医院撒三泡尿。”“每次做完透析都觉得虚脱了。”他根本没有精力频繁见人,所以看望他们的念头是要克制的,而且每次都是约了几个要好的铁生、希米的密友同去,以免分别去过于打扰。

即便如此,一年也总是有机会去看他们几回,算起来今年见得就不少,至少三回,两次都是在医院,当然,这从来不影响他的谈兴和幽默感。

想起来,认识铁生、希米已有七年——见第一面开始,我就明白他们是不可分割的一体,没有希米,即使潇洒如铁生,他的幸福也至少要减少一半以上。其实,几乎每一次见面的感受都是一样的,睿智、旷达(也许“坚强”之类的词跟他无关,因为过了生死关的人,这种词显得小)的铁生夫妇,他们过得这么好,我们是没有资格没有理由过不好的。

国人通常避讳死亡问题,除了我们自己,只有在少数几位朋友家里可以随便讨论这个话题,铁生家他们自己常聊自不必说,我们在也可以聊,没有丝毫禁忌,于是,和铁生、希米交谈就常涉死亡话题,当然不可避免会因此涉及宗教。

铁生十分喜欢听大家说,当然他自己也说的,从见他第一面到现在,记忆中他的神态,都是一种:微笑,从很亮的眼睛里漾出来或闪出来的温和的微笑。无论是他在听人说的时候,还是自己说的时候,他都习惯性地微笑着。这种微笑,其实并不那么容易,因为即使是在铁生谈话兴致很高时,依然是劳累的,但他不会让人觉得他累。通常在他们家聊天都只能进行两个小时,最多三个小时,而每一次,他坐在轮椅上跟我们告别——冬天他穿着黑色的羽绒背心,高高的领子包着他脸的下部,我都似乎看到他眼神中闪着淡淡的光芒,那是未了的余兴——甚至可能是跟我们一样的留恋,但他必须休息,我们必须得走。有时希米不得不提醒我们走,虽然她知道铁生还想再聊会儿。

对生命问题,灵魂问题,对自由问题,铁生用自己最真实的生活思考了那么多年,写了那么多文字,在我们的交谈中,自然还会涉及一些,但他并不仅仅只聊这些,他对历史、政治、经济、文化各个方面都有自己的思考,他也关注这个社会正在发生的事,对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精神上的种种问题也多有洞见。

2003年刚认识铁生就相谈甚欢,后来铁生看了我1999年写的《圣徒与自由主义者》,他看得很认真,因此写来长长一封信,表达他的一些意见和观点,其中的许多洞见,本文难以详引,他谈到人的软弱性、人性的脆弱性,谈及叛徒、政客,尤其在谈及诚实时,有段话我记忆深刻:

“诚实真是不容易做到。我所以佩服王朔,就因为他敢于诚实地违背众意。他的很多话其实我也在心里说过,但没敢公开。这让我读到布鲁姆的一段话时感慨良多,那段话总结下来的意思是:你是为了人民,还是为了赢得人民?——这样的逻辑比比皆是:你是为了真理,还是为了占有真理?你是想往对里说,还是想往赢里说?你是相信这样精彩,还是追着精彩而这样?”(这封信后来他收在散文集《病隙碎笔》中)

铁生深刻,文字富有诗意和哲理,且极富幽默感,是那种我最喜欢的英式幽默,言谈中也是这样,可惜我记性不好,搜索枯肠也没想起几句话。记得去年在他们家,铁生讲一笑话,说有人说起“文革”时候抄家,说情景很悲惨,一年轻人不解,问道:“为什么不报警呢?”我们问他是真的吗?他睁大了眼睛,带点无奈地笑说:“真的!”——铁生身上那种不知是先天还是后天形成的黑色幽默特性,常能让黑暗中夜行的人摸到痒痒树,那是荒诞的喜感。

铁生不能喝很多水,得忍着渴,因为只有去做透析的时候才能排出体内废水,铁生就这样过了这些年,现在不用再忍受干渴了。

又想起去年在他家聊天时,那天中午,地上积雪还厚着呢,外面很冷,屋里很暖和,李剑鸣老师、铁生、希米夫妇,我和我太太,看着他吃了十二个羊肉胡罗卜馅的饺子——这对他来说已经很多,他一边拿纸擦嘴,一边说:“今天高兴,就多吃了。”只要别那么渴,还得忍着,大家都希望他多吃点儿。

其实,铁生生活里的那些艰难,他自己基本不讲,万一涉及,也是满脸的不以为意,带点调皮的神情,眼睛看着眼镜上方的镜框外,说个笑话,就过去了,仿佛那是别人的事,仿佛那是个轻松愉快的小游戏,希米就在边上看着他,跟他一起笑。

2010年对于铁生,确实身体更不好了,上半年因肺的问题住朝阳医院。当时我去过两回,照例不能聊很久,第二次看他,临走时,铁生翘首看我穿好外套,小声道:“有时间可以多来聊。”铁生怕给朋友添麻烦,从来不提任何要求,他说这话我明白分量,我玩笑地回答说:“你不怕打搅,随时喊我,除了不能陪睡其他都没问题。”想起以前他说过的类似话,现在想来我是多么笨,反应总是比蜗牛慢半拍。

后来铁生出院后,去过几次电话,怕他身体不宜多说话,所以一直等机会,等到九月份,终于有机会时(上海吴亮先生来,张辉喊我同去,我在老家)没赶上,结果几个月过去(对于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过的铁生来讲,几个月,那是很多很多天),就再见不到他了,而前几天我还在叨叨去看他。

想起句话:时间过得很快,相愛的人们,拥抱得紧一点吧。是啊,所有的遗憾都是人为的,永远是不存在的,唯一永恒的是变化,而有些变化是不可弥补,不可逆的。

铁生走了,临走前,他把自己的身体拆成很多份,把每一份都留给这个世界需要他的人——他身体的一些脏器已经救活了他人,希米和医院帮他完成了这个夙愿;而他完整、不可拆分的精神,则惠及这个世界所有需要他的人们。

铁生这一世,三分之二的时间在轮椅上度过,却用这把轮椅开过的道路,给了无数人精神的启迪和生命的激发。这个彪悍的人格,终于如大漠孤烟汇入茫茫宇宙。

铁生走在那条光明的路上,不是我梦见的那个地方,他开启了生命的另一种幸福,进入到他吃羊肉胡罗卜饺子时我们畅聊过的那个世界。

祝福铁生,永远。

2011年1月2日於追遠堂
 

附笔:这是篇急就章,简单聊聊一位我特别喜欢的朋友,他的离去让我黯然,这几天心里一直盘旋着一句话:“我们没有铁生了……”。作为文章还没想好怎么写,早就想写篇《师友掠影之史铁生》,以后一定会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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